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缥缈的云彩

进入春分时节,衣着开始减轻减少,身上随之变得清爽起来。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,我与枫秋相约出来走走。

我先到达江边的约定地点,见到不远处从公交站下车的枫秋,一声召唤,枫秋立即挥挥手疾步走了过来。

这一带是我和枫秋小时候共同生长的地方。也许是故土难离的引力吧,一有闲暇,都喜好来这里溜达。我们在江堤上时走时停,触景生情,扯起了许多童年往事。

走着说着,忽然,枫秋伸手指向堤内对我说,看,那时我们学校的大门就在那里,门前这两棵树我还记得。

我顺着枫秋所指,看到的是行道树和围墙,围墙里面耸立着一栋栋住宅楼。实际上这个位置不说我也能估摸到,不过可能不会像枫秋那样对着标记说得那么准确。

春溪,你还记得吗?那时学校教学楼后门正对着一排红砖平房,唐晔一家就曾经住在其中。

枫秋的话题,打开了我对那个遥远年代的记忆,脑海倏地闪现出一个女孩子身影,细高个,圆脸盘,白皙的皮肤,高高的鼻梁,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。她就是我们小学同学唐晔。

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唐晔随父母工作调动,从邻省转到我们学校。她母亲本来就是教师,正好在我们学校继续执教。学校老师都很喜欢唐晔,唐晔也获得同学们的好感。

我指着墙内对枫秋说,唐晔一家是后来搬进去的。那排平房最初也是教室,我们班在里面上过课。

那时我是班长。当班长每节课前都要先站在课堂前,待老师走上讲台时喊一声起立,随着老师和站起来的同学们互相问好,再喊一声坐下,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。唐晔来后不久,成为副班长,老师安排她和我轮流来喊这种口令。

那段时间,我和唐晔被调到前排,同坐一张课桌,共同分担班长的事务。我们俩围着同一张课桌进进出出,配合默契,亲密无间。课间,时常一起在操场上活动,有时荡秋千,有时分别伏在双杆两头,你翻上,我翻下,互相追逐,玩得不亦乐乎。记得一次学校包场看电影,每个学生要交一毛钱,上学前我忘记向父母要,唐晔负责收费,我请她垫付一下,她笑哈哈地点头,毫不犹豫地照办了。那个年代人们的日子普遍过得紧巴巴,小学生的口袋里是难得有钱的,哪怕买几分钱的东西,诸如铅笔、橡皮擦、作业本之类的学习用品,都得一次一次地找家长要钱。从这件事中,我感受到同桌之间的情分。

谈起那时的唐晔,枫秋也很起劲。他说,唐晔与众不同的是说一口普通话,有次老师让她在课堂上朗读一篇课文,念到里面的人物对话,绘声绘色,把同学们逗笑了,唐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,那个场面他至今记忆犹新。他还说,学校在公园内的体育场开运动会,他、我、唐晔等几个同学,完成了各自的赛项,坐在看台上边休息边观看比赛,随后玩起了类似猫捉老鼠的游戏。游戏很简单,一个人在看台之上的树林边藏一小东西,大家去寻找。几个人乐此不疲,你藏我找,我藏你找,跑上跑下、东奔西窜,一个个忙得团团转,直到运动会收场,还恋恋不舍不愿离开。这是留在他记忆中的一件难忘之事。

到了五年级下学期,我们班回到教学楼,座位经过调整,我已经不和唐晔坐在一起,唐晔也不再分担班长的事务。这样一来,我们两人渐渐疏远了。实际上,由于年龄进入叛逆期,班上的男女界限越来越明显,异性同学之间都已经很少说话了,在这种氛围里,我与唐晔的疏远在所难免。

六年级下学期,老师对毕业班的课程和复习抓得很紧。那天晚上,部分同学自发地来到学校自习。唐晔是最后走进教室的。教室里气氛本来好好的,突然,有个男同学与唐晔吵起来,其他几个男同学在一旁起哄。唐晔一人怼多人,怒容满面。几个男同学七嘴八舌,火上浇油。我待在一旁,不知事情原委,如坠云雾,欲劝阻,又不知所措。唐晔悻悻地离开教室径直回家,一伙人仍跟在后面叽叽喳喳。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场无厘头的恶作剧。

次日,我在学校见到唐晔时,她板着面孔,根本就不看我一眼。我意识到这里面很可能有误会,担心唐晔不仅怪罪我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话,还会认为我是站在那伙男同学一边的。我想向她作出解释,却又不敢去找她解释,也不知道怎么解释。此后,我们之间再没有说过话。

小学毕业,我和唐晔、枫秋分别升入不同的中学。首次报到,班主任笑着打量我,说,你就是田春溪呀,你来当班长好吗?我诚惶诚恐地点头应答。开学那一天,我履行班长的职责,正在教室忙进忙出,忽然见到从小学同进本班的一位女同学领着唐晔朝教室走来,心中顿时一阵窃喜。唐晔的到来,出乎我的意料,似乎又在情理之中。想到她此行也有来看我的意思,兴奋得仿佛脚步都变得轻快了。我很想向唐晔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,却又不好意思走上前去,只是迎着唐晔投过来的目光,远远的会意一笑。我这次与唐晔不期而遇,其实也是不是告别的告别。我意识到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懵懵懂懂之中,有一种情愫已然在我心中滋长。

当我们快上完初中第一个学年的课程时,史无前例的文革爆发了,打乱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。

起初是到处响起的声讨批判所谓三家村的声音;

接着兴起红卫兵运动,学生冲向社会破四旧;

接着学校接二连三有老师被揪斗,教师之间人人自危;

接着全国红卫兵大串联开始了

我和一批同学有幸被学校推荐为学生代表,在地区统一组织下赴京,成为第四批见到毛主席的红卫兵。返校后,校内空空,同学们都分头赴外地串联去了。

文革的迅猛推进,牵连上上下下,涉及方方面面,冲及整个社会。大街上,院墙内,大字报铺天盖地,走资派被揪斗了,牛鬼蛇神被揪斗了。学校停课了。机关关门了。工厂停产了。造反派组织冲冲杀杀,派性斗争愈演愈烈,引发大大小小的武斗。

在这种环境下,学校的学生或在红卫兵组织中随波逐流,或无所事事逍遥在家,完全放任自流。

这一时期,我和枫秋几乎天天会面,除此别无去处。我们也按父母的吩咐做点家务事,但更多的是形影相随东游西逛,足迹遍布大街小巷,遍布城区每个角落。正是这样成日里窜来窜去,才会不止一次地巧遇唐晔。

我再见唐晔是在繁华的商业街上。那天这条街爆发大规模游行,游行队伍群情激奋,口号振天,两边围观的路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。我和枫秋在人行道上不时踮足往人墙内张望,蓦地看到不远处也在观望游行的唐晔。时隔两年多,唐晔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,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。

生性腼腆的我,此时只是偷偷地看她一眼又一眼,却害怕碰到她的目光,更不敢主动上前与她搭讪。我和枫秋谈起唐晔,可谓心有灵犀,彼此的感觉心照不宣。后来,在街上,在路上,在江边,在湖边,我都曾偶遇唐晔。想见又怕面对,每次遇见,都是一阵心跳,羞涩地低头而过。

在那段悠闲而又迷茫的日子里,我和枫秋阅读了不少中外书籍,特别是苏联时期的文学作品。我觉得唐晔像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里的冬妮娅,又像马克思的夫人燕妮。当我下意识把唐晔当成冬妮娅时,脑海就浮现小说里冬妮娅和保尔在河边你追我赶的情景。

枫秋有一本《普希金诗文集》,这位俄罗斯文学之父的美丽诗句,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灵。我把其中的诗歌部分,专门抄在一个塑料皮本子里。

枫秋翻着集子,笑嘻嘻地对我说,这里面的几首诗,可以念给唐晔听。

枫秋说的内容,我已经看过多遍。

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:

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,

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,

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。

当抄到这类诗句时,我也想到唐晔。

文学的想象和抒情,填补了内心的空虚。我们这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,这时已把唐晔幻化成飘荡在天空的云彩。

我和枫秋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,不知不觉回到现实世界。眼前的这方天地,对于我们曾经是那么熟悉。然而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已经很难再见当年的原貌和痕迹。

昔日狭小的滨江路,如今两边绿荫繁茂,道路宽敞通畅。

沿江建筑,既修复了历史遗址,又有新建景观和休闲场地,内侧的街面几乎全被林立的高楼替换。

沿江一线的防洪堤,伟岸、挺拔,堤上的墙体,是用现代工艺砌成的古城墙样式。

宽阔的江水在太阳映照下波光氤氲,令人炫目,东西两头的大桥遥遥在望。江面上来往的航船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,只是再也见不到帆船。

纵观大江沿岸,颇有小上海外滩的模样和味道,它分明就是有静有动充满现代气息的美丽图画。

还是原来那方天地,不得不让人感叹时代的变迁。

不经意间,我瞥了枫秋一眼,阳光下枫秋花白的鬓发和面部皱纹尤为显眼,头发也更稀疏了。不知是久未见面,还是突然发现,真有点目不忍视。但仔细一想,这些变化其实正常不过,反观自己,不也同样如此么?我情不自禁地说,我们真的老了!

是啊,许多年代过去了,当年懵懵懂懂的少年,一转眼,尽显岁月沧桑。

自从离开学校上山下乡后,作为特殊年代被称为老三届的一代人,我们每个人都由此演绎出自己的人生。在漫漫岁月里,我与初中同学早期只是偶有联系和接触,有组织地聚会,则始于二十年以后我从军队转业回到本地的时候。聚会经历了人数由少到多、范围由班级扩大到整个年级的过程。其间,班级活动和年级活动时而交替进行。也有不少同学打破班级或年级界限,频繁来往。尤其是退休后赋闲在家,又有了微信圈,同学之间的互动更成了常态。

聚会给我带来一个又一个惊喜,使我先后见到许多多年未见的人,并见到心仪的异性同学。说起来,在很长一个年龄段,我们许多人都有过一种经历,就是男女之间的接触,总是羞羞答答的,往往假装视而不见,难得互相开口说话。而今,年轻时那种故作矜持的情形,早已成为笑谈。同学久别重逢,本来就是一件引人兴奋的事情,见到特别想见的人,更是了了夙愿令人愉悦。谈起学生时代,许多同学都不约而同地说到,我在学校时很纯,学习成绩又好,因而在大家心目中一直保留着好的印象。有位本年级的女同学在QQ里给我留言,你还是原来的你。当年我和她在同学眼里都是别人家的孩子。这种知根知底的话语,让我又回到那个纯真年代。

屈指算来,这辈子伴我一路走过来的许多人,同学、战友、同事等,我们都保持着联系,不时相聚,构成了纵横交错的朋友圈。在同学层面,近几年来有人把小学同学也召集在了一起,当我与一个又一个小学同学相见,恍若穿越到时空隧道的那一头。我很自然地希望还能见到一个人。

我问身边的同学,你们谁能找到唐晔,下次聚会能不能把她也叫来?

有同学回答,我碰是碰到过她,但她不和我说话。

回想起来,我最后一次见到唐晔是当兵四年以后。那年春天我从部队回来休探亲假,在街上意外地与她擦肩而过。那时她正值芳华,浑身散发着青春魅力。此后,除了偶尔从枫秋那里听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,唐晔在我视野里再也没有出现。

我从知情的同学那里得知,唐晔婚姻受挫,生活不如意,精神状况不太好。这位同学说,不好叫她来,不过可以试一试。

我想到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一句话: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。唐晔,乃至学生时代遇到的所有让我心仪的异性,最初的形象都留在了我心中。定格在心中的美好形象,不会因时光流逝而黯然失色,只会因珍藏于心而愈发瑰丽。在我心目中,她们都幻化成天空的云彩,从岁月深处飘来,向岁月深处飘去。

我很想见见唐晔,看看她现在的样子。我又怕见到她,怕现实中的她与想象中的她反差太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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